"我要結婚了。"長久的沉默之后,我終于說出這句話,如釋重負。
老嚴在電話那頭沒有說話,感覺的到他呼吸急促,聽筒里傳來翻箱倒柜的聲音,他答道:"你等等啊。" 之后,傳來打火機的聲音。
"你又抽煙?"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毫無溫度。
"沒事,就心里癢癢,挺好的,夏夏,你終于不用我操心了。"不知是幻聽還是錯覺,我竟然從老嚴的話語里聽到了一絲的哽咽。
"你記得來,沒事我先掛了。"我一鼓作氣的掛了電話,轉過頭看著窗外,不知該作何表情。
四年了,我依然不敢面對他。這個年過半百,已經患上大腸癌的男人。
老嚴是我的養父,我十三歲的時候被他領養,我生性孤僻,在孤兒院里性格本就暴躁,老嚴和藹可親,在我與他為敵的一年里,他最終用他的溫柔寬容降服了我。
說起來,老嚴是個可憐的人,妻子在和他新婚不到一個月就離家出走,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沒有妻子沒有孩子,他一個人孤苦伶仃的過著,后來就到孤兒院領養了我,其實回想起來我才是罪魁禍首,他領養我后有相過很多次親,但那時我對他存有敵意,屢次破壞他的相親。
念高中的時候,我不再像初中那樣叛逆,反而體諒起他的難處來,過年過節時我回到家,看到他既當爸又當媽,在廚房里忙碌不停,這么個小屋子,竟然承載了多年來他對我全部的關懷,而這份關懷,與血緣無關。
大學的時候,我勸他找個伴,他苦笑,老都老了,要什么伴。于是,我自作主張,在網上給他物色相親對象,偷偷的篩選出了幾個還不錯的阿姨,然后安排他們見面。
那時的老嚴,格外反常,在外人面前就沖我甩臉子,說我蹬鼻子上臉多管閑事,一把拖我回了家。我格外受打擊,丟下一句"以后我不會再管你的破檔子事,你好自為之吧"就沖出了家門。
自那以后,我再也沒回去,雖然老嚴依然按月打生活費過來,我也沒有給他回過電話。
這場冷戰的拉鋸戰,我們心照不宣的持續了半年。
很快,我被分配到外地實習,實習前有兩天假期,我鼓起勇氣給他打電話,響了很久,無人接聽。室友一句"本就不是親爹,別太當真"徹底擊垮了我。
那晚我坐在書桌前,無聲的哭泣了一整晚。
為老嚴,為自己,為命運。
在工作小半年后,我便和公司同事談起了戀愛,我一股腦扎進愛情里面,依附著屬于我的遲來的溫暖和幸福。
我很快就忘記了老嚴,忘記了孤兒院,忘記了悲慘的童年,忘記了三十平米的小房子。很多次老嚴都給我打過電話,但通常響了不到兩聲他就掛斷了,鬼使神差的我每次都沒有回過去。
我總以為,我欠老嚴的,以后有機會還。
某天早上,我拿起手機看新聞發現一條新聞,五旬老漢猥褻少女,奈何不得逞惱羞成怒持刀砍人。新聞的末尾,他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沒錯,照片里滿臉猩紅的人是老嚴。
那一瞬間,憤怒,質疑,驚嚇,失落,各種情緒侵占了我的大腦。有那么一瞬間我相信他是無辜的,可是流言蜚語太多了。
我回去的時候整個村子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變了。
他們口口聲聲向媒體報道說可憐我,一邊陰陽怪氣的在背后捅刀子。
我去見老嚴的時候,他總是沉默,我也無言。許久,他問道:夏夏,你恨我嗎?我看著他,他眼里全是悔恨,落寞,絕望。我沒有回答,直到獄長把他拉走。
某一天,我再回到村子里的時候,總感覺街頭巷尾都有不懷好意的側目,總感覺背后被無數雙眼睛盯的焦灼。有個十來歲的毛頭小子跑過來問我:你不是老嚴的女兒嗎?你還是處嗎?
他用一種我看不懂的眼神看著我,小小的人眼睛里卻全是輕蔑,或者是些別的。
一位大媽把他牽了回去,轉身之后我分明聽到了他們的譏笑。
毋庸置疑,此刻,我是恨的。
三年里,我如坐針氈,等待著老嚴刑滿釋放。
我比任何人都還想聽到他跟我解釋真相。
我太需要真相了。
他出獄那天,我和男友阿文去接他。
他穿著一件爛棉襖,身體消瘦了不少,風一吹都要倒了。
我看著他胡子拉渣,滿頭白發,心酸的要落淚。
他更是如此,出來的第一句話問道:夏夏,你還沒有回答我那個問題。
阿文接過他手里的帆布包,扶他上車。我坐在前面,眼淚一顆接一顆掉下來砸到手背上,心里醞釀了千百遍的不恨了早就不恨了始終說不出來。
老嚴嘆了一口氣再也不說話。
很快,我又返回了工作地,去見阿文的爸媽,商量結婚的事。
阿文問:"你真的不打算告訴他?畢竟他也是你養父。"
禁不住他的拷問,我終于給老嚴打了電話。
老嚴的第一句話就打敗了我,"夏夏,這些年我沒多少存款,兩萬塊都在銀行卡里,密碼你知道的,我沒多少時間了。"
他說的云淡風輕,我聽來像刀子剜心。
大腸癌,晚期。
我轉過頭看了看床上的婚紗,床頭的首飾。
心里不是滋味。
我終于也要有自己的家了。
可是,我將要失去老嚴了。
這個也曾給我一個家的男人。
婚禮那天,老嚴來了,他刮了胡子,穿了西裝,神采奕奕的走過來。
像極了他當初領養我時的模樣,那時我怯生生的在園長后面打量著他,不肯和他說話。
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塊我最愛的大白兔奶糖,笑著說,夏夏,我是老嚴。我帶你回家。
阿文扶著我,替我托起婚紗拖尾,我一步步走向老嚴,老嚴看我走過來,像極了被老師點名的同學,手都無處安放,緊張的抓耳撓腮。
老嚴笑了笑,"夏夏,新婚快樂!"
"謝謝。"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很高興你能來。爸。"
老嚴瞬間征住了,我的眼淚流下來,走上前去擁抱他。
這是我第一次叫他爸,他領養我以來,我叫了他無數次老嚴。
他嬉皮笑臉的說了很多次"我是老嚴。"
可我忘了,他也想當一個受人尊敬的老父親。
他比任何父親都活的不易。
婚禮上老嚴簡短的說了幾句話,其中一段我很是動容,他說:夏夏一直以來都是我的驕傲,我的軟肋。當初婚姻失敗,大起大落,鋃鐺入獄,我都沒有哭過。
一直到查出大腸癌,我一個大男人終于忍不住哭了,沒別的,我就是希望所有的倒霉都在我身上用完了,留下的好運,我想都給我唯一的女兒,夏夏。
老嚴一番話說完,現場嘉賓都哭了。
我看著這個涕泗橫流的老父親,終于忍不住,在現場丟盔棄甲。
老嚴在臺上看著我,我也遠遠望著他。
有些事情,依然心照不宣。
我懂老嚴,所以不需要解釋。
老嚴也懂我,所以更不需要道歉。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老嚴去參加我的家長會,班主任問道,林夏脾氣這么暴躁,你當初也不揀點聽話的孩子養。
老嚴一本正經的回答"我見她第一眼的時候,就知道她是個好孩子。"
敬酒的時候,老嚴陪著我和阿文一桌桌的跑,看得出來,他很高興。
阿文的弟弟站起來,端著酒杯問我,嫂子,你當初怎么就愿意認老嚴做爸爸啊?
我看了看老嚴,笑了笑,"因為,我看見他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他是個好爸爸。"
(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