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目光對準了話筒前的那個老人。他個子不高,一頭白發剃成了板寸,米色的短袖襯衫配一根紅領帶,聲音鏗鏘有力,神情安然。
所有的人都為他而來。臺下端坐的,有包括前河北省長鈕茂生在內的各級政府官員,姜昆、王曉棠等藝術大家(事實上,正是姜昆以中國文學藝術基金會副理事長兼秘書長的身份策劃了這一活動),以及多位外國駐華使館官員。
他及他的家人、弟子們創作的九十余幅作品,遍置于中國文聯文藝家之家展廳,獨特、靈動、富麗的藝術之美,每每引發驚嘆連連。
他叫滕騰,是這場名為“布藝霓虹――豐寧滕氏布糊藝術展”的主角。開展前一天,他剛剛過完82歲生日。
二十五年前,他因傷離休,卻于一個偶然間打開了一扇門,復活了布糊畫這門傳統藝術,并給了它新的生命,被贊“華夏一絕”。同時,他也給了自己新的生命。
他成為了大師。中國工藝美術大師、中國民間工藝美術大師、民間工藝美術大師――政府、民間和聯合國所給予工藝美術領域最優秀從業者的最高褒獎、至高榮譽,他盡數收入囊中。
但是,人們看向他的目光里,不僅僅是因為這些。一個時年近六十的人,用二十多年的時光,將一門失傳已久的民間工藝推陳出新做到極致,使其成為一朵奇葩,需要怎樣的勇氣、專注、熱情與堅持?
這位長者在他的文章里說過這樣一句話:“藝無止境,譽無止境,在以往發展過程中所獲之榮譽,皆屬小勝,均屬昨天。”
所以,當這位八十多歲的長者在臺上講述他與布糊畫的故事,謙遜有禮地表達他對中國傳統文化、對所有支持者的感謝時,那些看向他的目光里,是欽佩,是贊賞,更是尊重和感動。
化腐朽為神奇
著名畫家、承德畫院院長蕭玉田第一次看到滕騰的布糊畫作品時,震驚而折服。“我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詞匯去形容,涌到我嘴邊的第一句話就是‘化腐朽為神奇’。”
河北省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鄭一民的評價更為寫實:“滕氏布糊畫有浮雕立體之效果,但不失布糊畫之特點;有工筆、寫意之觀感,又不失傳統工藝之風格。”
二十多年來,滕騰共創作了六千余件布糊畫作品。展會上,蕭玉田眼中那些令他稱奇的“光彩照人、絢麗奪目的花卉、鳥獸、仕女、仙佛、九龍壁、寶相瓶”悉數呈現。
展廳入口處,包括《鳳凰寶相瓶》在內的布糊瓶系列立于兩側,讓人不能相信它們與布有什么關聯。這一全立體作品似景泰藍,又非景泰藍,系取景泰藍鑲嵌法制成。現在,《鳳凰寶相瓶》收藏于人民大會堂。
往里走,是被譽為“國寶”的《九龍壁》。1997年,為了弘揚龍文化,迎接香港回歸,同時慶賀家鄉豐寧滿族自治縣建縣十周年,滕騰制作了“九龍壁”。
這是一個工程般的作品。整個“九龍壁”長9米、高3米、厚0.9米,全立體每面以1997條龍組成,由46人歷時8月完成。做工精細,大氣磅礴。其中,最小龍只有1平方厘米。這部作品曾獲“第四屆中國民間藝術博覽會”特別獎。
直行,是《佛像觀音》。觀音一身白衣,一串項鏈,神情端莊、秀雅,讓人駐足流連。
根據佛教經典記載,觀音成佛在先,佛號“正法明如來”,為了普渡眾生,留居菩薩之位。人們多見女身白衣觀音,卻很少見佛身白衣觀音。
據展品下面的文字說明,“創作佛身觀音,發揮了布糊畫工藝多種技巧,色彩協調、潔雅,打破了以往佛像用色的常規。最主要的是,受到佛教界大德高僧的認可,認為‘對以后創造佛像是一個重要的啟示’。”
再向前,《老鼠娶親圖》叫人忍俊不禁。三十只形態各異的老鼠,身著紅衣,抬著花轎,提著燈籠,敲鑼打鼓,喜氣洋洋地走在娶親路上,惟妙惟肖,令人動容。
看到《蝴蝶蘿卜》《螳螂白菜》《蜻蜓南瓜》,多有觀眾忍不住伸手去摸。那些素淡清新的蔬果是如許地立體生動,令人贊嘆。
繼續往里,是現今陳列于人民大會堂河北廳的《和平昌盛圖》。畫面上四只鴿子,五十六朵牡丹,“滿屏盛開富貴花,一派陽春祥瑞象”。這幅畫見證了很多重要的歷史時刻。
2002年12月2日,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江澤民于《和平昌盛圖》前,與俄羅斯總統普京發表聯合公告。據說當時江澤民看完這幅圖,連說四個“好”,贊其“不愧為華夏一絕呀”,并多次向客人介紹這幅畫。
《密宗佛像系列》凝聚了滕騰很多的心血。據稱,藏傳佛教中的各種尊像都是根據經典的儀軌而制作的。在藏文和梵文的經典中都有關于造像的典章,對佛、菩薩、明王、護法諸神的尺度、形象、色相、標識、手印都有嚴格的規定。每尊神袛的各種動態到細微的道具都是其教理的表征,不得逾越。
據說,西藏布達拉宮伽措大喇嘛看過作品照片后說:“無可挑剔,精細至極,是對密宗造像的創新和提高!”承德普寧寺塔爾木活佛在太陽下面對“大威德怖畏金剛”頌經45分鐘后說:“準確無錯,太好了!”
展會上最重頭的,在最后一刻揭開面紗,那就是《天下第一布糊寺》。
自古至今,以布繪制佛像屢見不鮮。密宗佛教以布料繪制佛像,稱之為“唐卡”,也有巨幅大作。但以布糊畫工藝形成一座完整的寺廟殿堂,卻極罕見,所以滕騰將這一作品謂之“天下第一布糊寺”。
這一工程巨作占地240平方米,全寺由大雄寶殿、天王殿組成,其中有三世佛、十八羅漢、彌勒佛、韋馱、四大天王及佛光蓮臺、寶座、供案、供器、壁畫、匾聯、彩柃、佛幡等等,歷時兩年零三個月才得以完成。
整幅作品氣勢恢宏,設計精湛,布局協調,色彩富麗,“打破了之前殿堂予人的陰森感和恐懼感,透出民間喜慶色調。”這幅巨作獲得“首屆中國國際民間藝術博覽會”金獎。
這小子比猴兒還靈
滕騰的藝術細胞似乎是天生的。
在其自述中,他如是說:“我生于猴年,有點猴性,生來就不安分,愛唱愛跳,尤其愛畫。庭前、院后、柴棚、碾房,凡是我能到的地方,墻壁上都有我涂抹刻劃的痕跡,弄得泥皮墻面上傷痕累累。至于織席、結簍、編草帽、扎蟈蟈籠什么的,我一看便會,還像模像樣。大人們發火了,罵我一聲,‘成不了大器的下賤坯子’。高興了,夸我一句‘這小子比猴兒還靈’。”
12歲時,滕騰用紙糊的一個黃瓜,獲當時熱河省小學生手工一等獎。祖父滕從周(教書為業,精書法、善畫花卉)見其喜愛繪畫和手工,傳他兩幅以“補花”工藝制作的人物畫。
這兩幅畫傳自滕騰曾祖父滕恒。滕恒行醫為業,以善治天花而成名。因為曾為熱河督統治愈其患天花病危的兒子,獲贈“妙手回春”木匾一塊及謝禮若干,其中,就包括這兩幅“補花畫”。
“補花”起源于北方游牧民族,可溯根于女真時期。北方人既不能養蠶又不會織錦,更不會刺繡。為了裝飾服裝、鞋帽、弓囊、箭壺,他們以不同顏色的布料為面,以棉毛充填,用針線縫制花卉、圖案、獸頭、怪臉,加彩墨勾畫,補在衣服、鞋帽等物件上,傳統稱之為“補花”。
那兩幅“補花畫”,一幅是《百子圖》,另一幅是《麒麟送子圖》。兩幅畫均是黑緞底,人物、山石等均由多色布料拼成,有的白布涂彩,筆墨勾臉,十分艷麗。
滕騰將這兩幅補花作品視若珍寶,埋下了一生喜愛美術手工藝并最終創始布糊畫的種子。
文革時,滕騰在中國美術館第一次見到布貼畫。那是歐洲某國展出的布貼藝術。“都是順應布料繁雜的圖案,縱橫的紋理,疏連的蔓環,不同的色調,進行了巧妙的利用、合理的拼貼,主題以建筑居多。”
后來,在市場上,滕騰看到了大量布貼畫,“紅布剪花,綠布裁葉,拼湊成畫。有的以筆墨彩色涂描成畫。可以說剪雞是雞,貼蛋是蛋,談不上有什么藝術價值。”
“偶然”做起來的布糊畫
滕騰當過兵,種過地,拉過大鋸,打過井,搞過工程,其間經歷諸多坎坷辛酸。但是回憶過往,滕騰看到了其中的意義。
“細琢磨,如果我今天還算取得一點成就的話,這與我自小就好動好奇的品性,與我坎坷曲折的人生際遇,不都密切相連嗎?這算不算是文人們所說的‘厚積而薄發’呢?”
1989年,滕騰因公致傷,提前離休,深感閑寂難耐。好像“命運的一個瞬間”不自覺地到來,他想到了創作。曾經視為珍寶的“麒麟送子圖”和“百子圖”在他當兵期間丟失了,他久有仿制再生的愿望。“另外我見到市場上有一些布貼畫,有很多不足之處,于是就想按我的想法去創作一點東西。”
他的第一個布糊畫作品叫《三個和尚挑水吃》,本意是想哄孫子玩,沒想到許多親朋好友見了紛紛叫好,都說“太漂亮了。”
不久,時逢承德國際民間藝術節舉辦,滕騰獲邀以畫參展。“我覺著我畫得也不是太好,就想能不能按照這個工藝搞一個展覽。”
全家都被動員起來了:五個閨女還有當小學美術老師的老伴。“那個時候條件很苦,縣城里賣布的沒有那么豐富,經濟也沒有什么基礎,就把孩子們的衣服都拿出來了。一個寫字臺,一個茶幾,四個小板凳,一把椅子,五個剪子,打了一鍋糨子,我設計,她們制作,一個月內,在承德避暑山莊‘文津閣’搞了一個布糊畫展。”
這次展覽,展品除“天池仙女”—— 一幅5.4米長、1.2米高的壁畫外,還有獨幅的“鐘馗”、“關羽”、“十二生肖”等小飾件三十多個。
展覽引起了轟動。這一年,滕騰正式將這一藝術種類命名為“中國滕氏布糊畫”,并獲得國家專利。
第二年,滕騰獲邀參加在亞運會期間北京展覽館的展出。在那里,他的作品開始引起中國藝術研究院的重視。其后,他們又到深圳展覽,“帶去的那些東西銷售一空。”
滕騰本以為事情至此結束,但這只是個開始。“當時地方上搞旅游就兩個月時間,領導就找我去,說是不是可以把布糊畫做成豐寧的旅游產品,讓一些人來學。”
滕騰欣然同意。“來了一撥人學了兩個月回去了。后來,民政局來了,扶貧部門來了,又教了一部分人。可他們回去之后,全不行。”
滕騰開始考慮,這是什么問題?“原因在于他們沒有功底。光會制作是不成的。”
這時,開始有人說風涼話,“說這根本就不可能成事”。滕騰下了決心,“我就打算自己搞。布糊畫就這樣搞起來了。很困難,過程也很長。”
布糊畫與布貼畫的不同,在于它變貼為糊。“糊是大面積,糊棚、糊墻。貼是小面積,如貼郵票、貼窗花呀。”最大的不同,是布糊畫采取了堆積法。“互相堆壓,所以顯得更立體。”
滕騰詳作說明。“我們叫堆積法,有幾個原因:一個是說制作是以堆積法堆成的。它利用作品非暴露的連接部分,根據所需進行合理的分解,使其組裝連接部分多層次地堆積,形成高、低層次以增加作品的立體感。另外一個是指我們吸收了眾多民間工藝,包括建筑、繪畫、浮雕、堆繡、唐卡、刺繡、絹人、剪紙、裱糊、布貼畫、景泰藍等等的技法和精髓,來充實、豐富自己。再有就是說,布糊畫是靠年華和大家的支持‘堆積’起來的,不是靠我一個人的力量來完成的。”
布糊畫的工序比較復雜,一畫做成,須經繪畫、分解、制版、刻剪、粘糊、合成、整形等九道工序,以各色真絲面料為主,輔之以木料、紙板、海綿、絹花、首飾等百余種材料。
在這個過程中,滕騰的建筑師經歷發揮了大作用。“大的作品,我都采用了建筑的那套規范:設計總圖,分出區域,劃出單元,逐一編號。如果沒有當建筑師的經歷,很多作品難以設計完成。”
滕騰指著《九龍壁》,“比如這就是按工程來制作的。”《天下第一布糊寺》也是如此。
據說,為創作《天下第一布糊寺》,滕騰沒少讓藝工們吃苦頭。“粘十八羅漢時,第一個羅漢做到一半不滿意,決定返工重做。第二個羅漢做出來,第一個又顯得遜色了,再次返工。”
最初,布糊畫沒有市場,滕騰只好到懷柔一家公司幫人做禮品。但是他做布糊畫的想法沒有變過。他從豐寧招收了很多學生,把他們帶到懷柔,“想借這個機會練兵。”
1990年至1995年,滕騰一直潛心研究,創作精品,并培養骨干,儲備實力。他的口號是:“五年筑堤蓄水,一日破壩放洪”,“要‘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只有如此才能立足創業。”
1995年8月,北京舉辦聯合國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懷柔是論壇主會場所在地。滕騰認為,“布糊畫”已完成五年計劃,借機申報為大會參觀景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