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正常生活的人了
“整個上半場,我都沒有分清楚哪個是德國隊,哪個是阿根廷隊。”郭宏杰靦腆地笑。“下半場還睡著了,虧得加時賽的時候醒過來了,總算沒有白看。”
這是本次世界杯郭宏杰看過的惟一一場球賽。
那天做完手術,已經凌晨。郭宏杰騎著自行車穿過不眠的街道、酒吧和大排檔,聽到電視機里《豪門盛宴》的評說聲以及人們的碰杯聲,興奮難抑。
剛剛進行的手術很是成功——異常艱苦兇險的動脈縫合,歷時12個小時。想到同事們微笑著鼓掌的場面,郭宏杰覺得很舒坦。
郭宏杰是北京大學第一醫院介入血管外科的副主任醫師。
位于北京西什庫大街8號的這家醫院,建于1915年,是中國最早的綜合性教學醫院,也是國內首批建立的臨床醫學院之一。
醫院位于寸土寸金的二環以里,緊挨著中南海。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醫院的門診大樓和住院部不在一處,中間橫亙著寬闊的西什庫大街。“只能從地底下挖一條隧道,用擺渡車運送病人和醫生”。
每天天不亮,郭宏杰就要到達醫院,穿梭于門診與住院部之間。而他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手術室里度過的。
“每每做完手術出來,已經是黑夜了,天天見不到太陽,經常有時光倒錯的感覺。”
那一場世界杯決賽,讓郭紅杰暫時回到正常的生活。“每天在手術室、門診、地下通道里,看到的、聽到的,不是千篇一律的病情,就是讓你格外緊張的手術和突發事件的處理。”郭宏杰說,“那一天,當我打開電視,我突然覺得,我也可以看電視了,我是一個正常生活的人了。”
十年,3000多例手術
1995年,郭宏杰考入河南醫科大學。
“我的叔叔是一名臨床醫生,小時候他曾經對我說,醫生這個行業雖然辛苦,但它是一個積德行善的行業,所以鼓勵我和堂哥都去學醫。我父母也很支持,一直把我供到博士。”
2000年,他考取北京大學第一醫院臨床技能與訓練的研究生。
“北大醫院臨床醫療的培養由來已久,培養的都是實戰型的臨床外科醫生,也就是會治病救人的醫生。”
在北大醫院,郭宏杰開始了醫院各個專業科室的輪轉,普外科、骨科、泌尿科、胸外科——“轉完這個過程,我已經博士畢業了,這和美國的住院醫師培訓制度是接軌的。”
那五年,除了科室的實踐培訓,郭宏杰還去北大醫學部選修學科。“那會兒精力旺盛,完全浸入了醫學的海洋,越學越有勁。”他的臉上充滿笑意,似乎又回到了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
從2005年至今,十年時間,郭宏杰已經是北大第一醫院臨床血管外科的權威,在行業里聲名鵲起,網上好評如潮。
“介入血管外科主要做的,就是血管的疏通和血管的縫合。血管外科有個稱號叫‘消防隊’,做的工作就是‘起地雷’。”
除了血管外科的常規專業手術,郭宏杰的很大一部分工作是給別的科室或醫院手術滅火。許多大的手術,都需要血管外科的參與和協作。因為術中常常會出現血管破裂、大出血,需要更換血管以及縫合,包括腫瘤的根治。
由此,郭宏杰常常接到不同醫院的救急電話。
“醫務處協調同意了,我拿上器械就走,常常是手術做完,才發現一天都沒吃飯,但是很有成就感。那些醫院的大夫、病人感激的眼神讓你受不了,覺得很欣慰很高興。”
郭宏杰的手機里,存了大量手術中的照片,他一邊翻著手機一邊講述手術案例中的出血點、血管破裂位置、血管破裂以后的假性動脈瘤,以及從患者腿上取出來的半米長的血栓。
那些血淋淋的場景“震撼”得讓人不忍卒睹。“每一個傷口都是我的戰場。朋友們也說,你怎么老發這些血腥的照片,我說這是我的成果啊!再說了,我還帶著研究生的臨床教學,這些圖片在教學中有用。”
十年下來,郭宏杰醫生做了大概3000多例手術,相當于每天一臺。
“前幾天媒體報道過一個醫生連續做了30個小時的手術,當場累癱倒。說實話,在我們這里不算什么。”
郭宏杰曾經做過一個手術,從早上8點做到第二天早上8點,交班以后,又開始新一天早上8點到晚上10點的手術。
“等于做了40多個小時,頂著星星就回家了。” 郭宏杰笑了笑,“我手機24小時開機,睡得再深,有電話就會一咕嚕爬起來,已經是一種條件反射了,和消防隊員一樣。”
醫、患都需要一個同步的進步
對于惱人的醫患關系,郭宏杰并不覺得難處理,雖然他經常處在醫患的最前端。
“我覺得醫生就應該給病人親切感和信任感。醫患關系中最缺乏的就是信任和溝通。信任和溝通做好了,醫患的矛盾就解決了。再者說了,患者就是醫生最大的財富,是你最好的老師,沒有他們,你不可能成長,尤其對于臨床醫生來說。”
“我的粉絲可多了,都是老頭老太太。”他說。“個兒不高,說話可好聽了”,這是住院大媽對他的評價。
十幾年下來,郭宏杰醫生沒有一例醫患糾紛和投訴,他和他的團隊反而收獲了一卡車的錦旗。因為沒有地方掛,那些錦旗只能送到倉庫。
曾經有一個80歲的病人,腿上的血栓塊導致整條腿有癱瘓的危險。經過郭宏杰的治療,老人的腿保住了,樓上樓下地找院長辦公室送感謝信。
“醫患就是一家,而我們面對的唯一敵人就是——疾病。我覺得,醫生是很高尚很幸福的職業。救死扶傷,醫者仁心,這是一個良心職業。”
去年,郭宏杰到美國參加一個醫療骨干的臨床培養項目,考察美國醫生如何治病、如何和患者溝通。
“在美國,患者把醫生當上帝看,而醫生把病人當自己的孩子一樣。他們之間的信任簡直達到了極致。”
一個案例讓郭宏杰感觸頗深。一個患動脈硬化閉塞癥的病人,一個星期里開了四次刀,每次都在一個部位,口子拉得一次比一次大。因為這個病人的病變是多發的,醫生先用簡單的架橋手術,完成縫合后觀察,發現不行,然后換人造血管,之后又感染,最后再換動物血管。但是病人并沒有不高興。
“在我們國家,如果這樣做,病人一定會起訴你的。但在美國可以,因為病人信任醫生。所以說,我們國家的醫患緊張是一個整體的人文環境、輿論環境等因素造成的,醫、患都需要一個同步的進步。”
論文——臨床醫生的弱項
工作帶給郭宏杰成就感,也帶給他煩惱。
“我2009年結婚,至今不敢要小孩,因為房子太小,只有一居,父母過來照看的話沒有地方住。人們以為醫生都是豪宅豪車,你能想到我只有30多平的一居,天天騎自行車上下班嗎?”說起這些,他的眼圈開始發紅。
郭宏杰的工資不那么高,“也沒有什么外出走穴的事情,收紅包的在我們醫院已經絕跡。”所幸,愛人很支持他。“她是搞幼兒教育的,也像個孩子一樣單純,很有愛心。”
對于當前的醫療體制,郭宏杰有自己的看法。“醫生不應該為生活發愁,應該讓他全部身心都投入到治病救人中去,而不去考慮外在的一些因素。”
郭宏杰的朋友們對他的評價是“純潔”。“他們對我說,你就應該保持你的這份童真去安心地治病救人,賺錢的事情不是你能做的。”
郭宏杰有好幾個高中同學已經是很有錢的商人,周圍的同事有些也已經跳槽到私立醫院。
“他們說的也對,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適合做單純的治病救人這樣的事情。有些東西不是刻意追求就能來的,往往是你越刻意追求,越得不到。”郭宏杰對自己的狀態很安然。
惟一讓他覺得有些難邁過去的坎兒,是論文問題。
“現在,職稱的晉升都需要發表論文,但恰恰臨床醫生最缺乏的就是論文的撰寫。一般來說,科研文章好發表,臨床實證的論文和經驗則不好發表。由此帶來的就是職稱不能晉升。而且你的實證研究不能普及,得不到科研基金的支持,醫生的個人形象無法得到提升,進而影響臨床醫學的發展。”
但是他也想得通。“不為良相,愿為良醫。”郭宏杰說,只有大醫生才會產生大的社會價值——那就是救治更多的病人。
“把病人的病確診出來,然后醫治。就這么純粹。無論社會怎么變,我永遠堅持這樣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