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愛說自己的國家是禮儀之邦。從遠古開始,一系列禮儀就慢慢凝成,并成為日常生活的準則。結婚乃人生大事,古人把它和金榜題名相提并論。
看古人結婚,有種最直觀的感受:我們那些寬袍大袖的祖先,他們固執地相信,大把大把的金錢和水陸雜陳的婚宴,吹吹打打的樂隊,固然是奢華婚禮必不可少的。但最重要的終極奢華,卻是隆重的儀式。
只有每一道儀式都精益求精,都符合傳說中最初制訂了禮儀的那位周朝老夫子,這樣的婚禮才是奢華的,出位的;這樣的婚姻才是值得祝福的,羨慕的。
考察古人婚禮,雖然各時代略有不同,但大多數時候,以下這些元素必將粉墨登場。
擰一只大雁去你家。現代人很難想象,一場符合禮儀的婚禮竟然是從一只到了秋天就要去熱帶度假的大雁開始的。
假設聶老是唐朝的一個書香門第青年,名叫聶晚舟,字暮歸。聶晚舟的父母聽說周家有位妙齡小姐待字閨中,他們認為,聶晚舟如果娶周小姐,乃是門當戶對。這樣,聶父就會找到和周家有來往的王先生,托他去提親。
聶家讓王先生給周家帶去的禮物中,最顯眼的是一只大雁。――在祖先眼里,大雁這種春天準時飛來,秋天準時飛走的候鳥,乃是誠信的化身。此外,大雁一輩子都一夫一妻,死了一個,另一個永遠打單身,忠貞得讓人面有慚色。
王先生提著大雁興沖沖地來到周家,周家父母也知道聶晚舟是本縣最優秀的青年,詩做得好,人也帥得跟一棵蔥似的,他們就收下了大雁,還把貪杯的王先生灌了個半醉。這門親事就算是發芽了。
――遺憾的是,那只倒霉的大雁成了周家的盤中餐,一定會有另一只大雁守一輩子寡的。
請問你家小姐芳名。王先生又一次騎上毛驢前往周家。這一回,他在酒席上問周小姐的父親――周小姐的父親曾做過臨邛令,所以王先生得尊他一聲明府――請問明府家小姐芳名?芳齡幾何?
在古代,一個女子的名字和年齡是不能隨便讓外人知道的。所以,在王先生為聶晚舟提親時,聶晚舟一家并不知道他們想要迎娶的周小姐的名字,年齡也只是一個約數。
周明府聽了,就親手把他的寶貝女兒的名字、年齡和生辰八字寫在一張紅紙上,莊重的遞給王先生――那種莊重,就跟大使遞交國書似的,開不得半點玩笑。
王先生收了紅紙,屁顛顛地打著發酵后的酒嗝竄到聶家,聶家自然好酒款待。同席的,還有一位當地有名的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掐指一算:恭喜聶大人――聶晚舟的父親,以前做過禮部員外郎――令郎的八字和周家小姐的八字,簡直是天作之合啊。
聘請你做聶家的媳婦,如何。還得麻煩年已六旬的王先生。一生愛酒愛熱鬧也愛當冰人的王先生再一次騎上驢子去周家。喝茶時,他從搭褳里摸出一個折疊得很好看的冊頁,封面是聶大人的顏體大字:聘書。
――這聘書和現代聘書當然不一樣,現代的聘書只見過聘請人家當顧問當編委什么的,古代不同,一以言以蔽之,王先生這封聘書,乃是聶家要聘請周家小姐做媳婦。聘書中,常有這樣一句話:百世姻緣,自古牽于一紙;二姓好合,從今致于此言。
周明府接過聘書,對侍茶的丫環道:翠娥,到書房去把允書拿來。一會兒,翠娥拿來另一個紅紙的冊頁。這就是允書,作為周家同意這門親事的憑據。
能嗅到周小姐體香的錦繡。王先生已經來來回回跑幾趟了,好像要結婚的是他,而不是在書房里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聶晚舟。
這一回,終于輪到聶晚舟登場了。到現在為止,他還沒見過周家人一面呢。聶晚舟及其父母,當然還有王先生,以及幾個擔著禮品的下人,浩浩蕩蕩地來到周家。周家早就殺雞宰牛,偌大的莊園里,擁擠著酒香和肉香。
不過,郁悶的是,聶晚舟還是沒見到周小姐,雖然他喝酒的大廳,離周小姐的繡樓僅僅一百米。周小姐托翠娥給聶晚舟送上了定情物:那是近視的周小姐花了一個月時間繡的一張手帕,繡的是兩只鴛鴦。
唐朝沒有近視眼鏡,可憐的周小姐眼睛不好使,鴛鴦繡得有些變形,像兩只嬉皮笑臉的鴨子。不過,像是給聶晚舟沒能和周小姐見面的回報:聶家送到周家的禮物中有銀子一百兩,周家回贈了兩百兩。這是當時的規矩,并非周家在擺闊。
晚上,聶晚舟在書房里撫摸周小姐送的手帕,心旌動搖,竟一個字也看不下去。他很想知道父母讓他何時成親,但他不敢問父親,父親是司教化的禮部官員,一向嚴厲得像個網管。
聶晚舟就去后堂和母親說話。母親是個爽快人,她說,我的兒嘞,你怕關心媽的身體是假,想早娶周小姐是真吧?這事好辦,明天我就和你爹商量。
請書準時送到。事已至此,這門親事算成了八分。不過,還得麻煩王先生――再這么走下去,我估計就算王先生不嫌累,那匹倒霉的山西驢子也要發牢騷了:你們人類結婚,關我鳥事,我只是個打醬油的,害得我來來回回地跑。
不過,王先生可以安慰一下驢子,兄弟,咱們這是跑最后一趟了,往后,就該聶家小子歡喜了。
這一趟,王先生給周家帶去的,是聶家的請書,也就是聶家定好了迎娶日子,提前通知周家。和請書一同遞送的,還有禮書――上面寫明,此次聶家給周家送的彩禮目錄。周明府看了禮書,覺得聶家還大方,就爽快地同意了結婚日子。王先生走時,周明府把期書交給他――那是表示同意婚期的憑據。
請把這首詩給周小姐送去。結婚時間到了,聶晚舟很緊張,比上回在省城考舉人時還緊張。緊張了就不停上廁所,但又尿不出。原來結婚這么嚇人,他對貼身書僮阿印說。阿印悄悄撇了下嘴角,心想,你娃才假打哦。
聶晚舟前往周家迎親時,周小姐雖然早就想下樓了,但她仍得沒事似的坐在樓上。聶家一干人在門外吹吹打打半天,周小姐還是沒下樓。聶晚舟就得按規矩寫一首詩,派人送到樓上,這叫催妝詩。
詩寫得不好的話,周小姐是有理由不下來的。放到今天,好多男人可能娶不到老婆;或者,九眼橋很快就會產生新職業:替寫催妝詩。聶晚舟的詩當然好,畢竟是去年鄉試中奪過魁首的才子嘛。
周小姐下樓了。聶晚舟帶著隊伍,吹吹打打地往聶府走。周小姐的嫁妝里,各種日用品和牛羊外,還有兩名陪嫁的丫頭,也就是翠娥和紅袖。婚禮現場,高坐的除了兩家父母,就是說媒有功的王先生了――至于那匹跑瘦了的驢子,它被徹底遺忘了,正在為婚禮拉著沉重的石磨磨面粉。
上床前他們先得喝點什么。外堂的客人們猜拳行令,一個個好像比新郎還幸福。聶晚舟被引入裝修一新的洞房。花燭高燒,西域進口的印度香散發的味道讓他意亂情迷。新娘周小姐頭蓋紅綾,聶晚舟暗暗禱告:老天爺,千萬不要是只恐龍啊。
當他顫抖的手掀起紅蓋頭,他呆了:面前的美女睜著一雙美麗而迷茫的近視眼。聶晚舟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隨即,下人送來兩杯酒,這酒現在叫交杯酒,古時候叫合巹酒。
盛酒的不是普通杯子,而是用一種叫瓠的瓜一剖為二做的,這種瓜盛的酒有一種苦味。之所以要在新婚之夜喝苦酒,那是古人相信,夫妻之間只有共患難才能共福貴。
從此,你就是我家的人了。新婚之夜按理應多睡一會兒,但唐朝不行。天還沒全亮,聶晚舟和周小姐就起床了,梳洗罷,他們來到客廳。客廳里,聶父聶母坐在太師椅上,旁邊站著司儀。
在司儀的引導下,周小姐把一只盛有棗子和栗子的竹盤端到聶父聶母面前,聶父聶母象征性地摸一下,再賜給周小姐一杯甜酒。這個儀式的象征意義是祝他們早生貴子。然后,聶父聶母從大廳西邊退場,周小姐從大廳東邊退場――東邊是主位,所以我們把請客叫做東,而不叫做西――這意思是:周小姐,從此,你就是我家的人了。
這場以隆重儀式表達奢華的婚禮大功告成。此后的日子,導用一句童話里愛用的結尾:他們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有多幸福呢?
估計那頭為了這門親事奔波多次的驢子,也會在驢圈里向它的兄弟們夸耀:大公子的幸福婚姻,我當年也是出了力的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