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任何一個美國人被阻止回家,或是去一個想去的地方時,肯定會有極大的失落感。對于我來說,雖然失去了自由出行的權利,至少現在,我每天晚上可以安心睡覺了。當把頭放在枕頭上,我覺得很舒服。因為我做了正確的事情。做這件事情的過程很困難,但我感到欣慰。”
5月29日,面對美國全國廣播公司(NBC)的記者,“棱鏡門”曝光者愛德華·斯諾登在播出的長達40分鐘的采訪中,口齒伶俐、思維敏捷。而他的臉上,帶著一年前將他介紹給全世界的《衛報》視頻中,所沒有的釋然和輕松。
2013年6月,英國《衛報》刊登報道,講述了“美國政治史上最重要的泄密事件的主角”斯諾登的經歷,并曝光了包括“棱鏡”項目在內美國政府多個秘密情報監視項目。
撰寫文章的,是已經離職的《衛報》記者格倫·格林沃爾德。就在斯諾登接受NBC專訪的前兩周,格倫的新書《無處藏身:愛德華·斯諾登、國家安全局和美國的監控活動》在英國出版。
這本書涉及“大量來源于斯諾登給出的文件的新故事”,也第一次向全世界描述了格倫與斯諾登在香港的那段“膽戰心驚”旅程。差點錯過史上最大泄密案
早在2012年12月1日,格倫就收到過來自斯諾登的郵件。不過當時,發件人以“辛西內塔斯” (下文簡稱C)自稱——同名的羅馬農民在公元5世紀抵御外敵入侵,勝利后解甲歸田。如今,辛西內塔斯已成為為了公共利益限制甚至消滅個人權利的象征。
這封信開門見山地寫道:“通信的安全性對我來說非常重要。”C希望格倫使用PGP加密,然后才會告知格倫“一定會感興趣”的內容。1991年發明的PGP是一種用來保護網上交流和通信不被監控的工具。
其實,格倫早就打算用加密軟件。多年來,他一直在報道維基解密、泄密者、匿名黑客行動,并且與美國國家安全系統內的人通信。這些人對通信安全和被監控十分警惕。
然而,對計算機和編程能力有限的格倫來說,這個加密系統異常復雜。而且,格倫經常收到各種人提供的“轟動報道”的線索,而這些線索一旦追查下去“通常不值一提”。
C的郵件并沒有一下子引起格倫的重視。
第一封郵件收到三天后,C再度來信。這回,格倫很快回復:“我收到了,正打算著手。我沒有PGP,也不知道應該怎么安裝,不過會試著找人幫忙。”
當天晚些時候,C發給格倫清晰的PGP安裝指南,還叮囑說,如果需要人幫他熟悉這個系統,“請告訴我。世界各地懂得加密的人我都能方便地聯絡到”。格倫仍然什么都沒做,他依舊不相信C掌握著有價值的線索。
見格倫沒有動靜,C又制作了一部10分鐘的視頻:《教新聞記者使用PGP》發給他。
后來,當格倫終于見到了斯諾登,后者描述了當時的沮喪心情:“我準備好犧牲自由甚至生命,將這個國家最秘密機構的幾千頁絕密文件交給這個家伙,這些文件足以制造幾十個甚至上百個獨家新聞,然而,這個家伙卻因為怕麻煩而不肯安裝加密軟件。” “直覺告訴我,這個人是認真的”
2013年4月18日,格倫從巴西里約熱內盧飛往美國紐約。當飛機降落在肯尼迪機場時,他收到了紀錄片制作人勞拉·波伊特拉斯的郵件。“這個星期你在美國嗎?”勞拉寫道,“我想告訴你一些事,不過最好面談。”
見面后,在勞拉的堅持下,兩人換了兩次座位,確保沒人能聽見,才開始談話。勞拉告訴格倫,自己有“非常重要且敏感的問題”想討論,因此希望他要么拆掉手機電池,要么將手機放在賓館房間內。
格倫發現手機電池無法拆除,便將它送回了房間。隨后,勞拉切入正題——她收到一系列匿名郵件,發件人似乎既誠實又嚴肅。此君聲稱,有機會獲得證明美國政府暗中監視本國和世界公民的絕密文件。他打算將這些文件提供給她,并指名格倫跟勞拉一起披露和報道它們。
勞拉從包里拿出幾張紙遞給格倫。閱讀后,格倫才發現這正是C的兩封郵件。“我無法清楚地解釋原因,但直覺告訴我這個人是認真的,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格倫說。“我也是,”勞拉回答,“從未懷疑。”她認為,應該立刻到香港去,見見信息源。
此前,格倫一直以為C身處馬里蘭州或者弗吉尼亞。“一個能夠窺視美國絕密文件的家伙在香港做什么?”格倫腦中的疑問越來越強烈。而問題的答案,只有C才能告訴他。
之后與C的交流變得順暢起來。那天,他們在網上聊了兩個小時。“我惟一的恐懼就是,”C說,“人們看到這些文件,聳聳肩就過去了,我害怕他們會說‘我們對此毫不關心’。我怕白白犧牲了我的生活。”
“我認為那樣的事不會發生。”格倫回答。但敲完這句話,他卻無法為此做擔保,多年來報道NSA濫用職權的經驗告訴他,想引起人們對國家秘密監控的嚴肅擔憂,并非易事。
不過,“我愿意盡我所能報道這件事。”格倫輸入了這句話。這時,他對C的姓名、工作地點、年齡等信息一無所知。愛德華·約瑟夫·斯諾登
出發去香港前,C給了格倫一些檔案,以便于后者了解自己的信息來源。
第一批文件包含25份檔案,格倫隨便點擊了其中一個,只見上頭用紅字寫著“絕密/通信情報/不外泄”。這意味著這些文件是受法律保護的最高機密,顯然,它們來自美國國家安全局。在這個機構60年的歷史中,從沒有如此高級別的機密文件泄露過。
2013年6月2日,當飛機在香港降落,格倫確定了兩件事:第一,C有政治敏銳度,能夠識別出重要的文件,他也很理智,挑選、分析和描述幾千份檔案的方式可以證明這一點;第二,C是個典型的泄密者。“如果泄露保密機構向國會公開撒謊的內容還不算泄密,那還有什么算呢?”
飛機落地前,格倫讀的最后一份文件寫著“自我陳述”。這份內容包含了其他文件都沒有的信息:C的真名實姓。
“我知道我會為我的行為付出代價,讓這些信息回歸公眾意味著我的末日……我曾經目睹過政府最黑暗的角落,我知道他們最害怕的就是光明。”
愛德華·約瑟夫·斯諾登,社保號碼*****CIA化名“*****”CIA身份編碼*****
前高級顧問/美國國家安全局,公司掩護
前陸軍校官/美國中央情報局,外交掩護
前講師/美國中央情報局,公司掩護。
“我們接下來將討論的內容,只能成為新聞里的內容”
按照格倫的原計劃,他與勞拉入住賓館后,就會與斯諾登見面。不過,當他在房間打開電腦,在加密的聊天程序中找到斯諾登后,后者表示,“如果你們晚上過來的話,比較容易引起注意。兩個美國人在晚上登記入住本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會很快被人們注意到。如果你們早上過來,會顯得自然點。”
于是,見面時間推至第二天。6月3日,坐進前往斯諾登所住賓館的出租車后,一向話多的勞拉卻不愿意說話。下車后,她才悄悄告訴格倫,自己擔心“出租車司機是密探”。
當出租車停在了米拉(Mira)酒店門口,格倫被酒店的豪華程度“小小地震驚了一下”——斯諾登竟然選擇了這個價格昂貴,一個晚上就要幾百美元的地方。
徘徊了15分鐘以后,兩人才抵達事先約定的見面地點——位于酒店三層的一個會客廳。地點是斯諾登選定的,這里既可以避免他所謂的“人潮”,也不會特別隱蔽,等人的話很容易被注意到。
按照斯諾登的見面計劃,他們在三層詢問遇到的第一個服務員,這里是否有一間營業的餐館——這樣做,是為了給在附近徘徊的斯諾登一個“我們已經來了”的信號。
之后,兩人走入會客廳,坐在沙發上等候。“接頭”時間有兩個,10時和10時20分。如果在10時02分斯諾登沒有進入會議室,那么兩人需要離開這個會客廳,等到10時20分再進來。
“我們怎么能知道哪個人是他呢?”格倫問勞拉。“他會拿著一個魔方。”勞拉說。格倫笑出了聲。“這種情況太奇怪、極端、不可能了。我想,這是發生在香港的超現實主義的國際驚險小說。”后來,他在書中這樣描述當時的心情。但也因此,格倫輕松不少。
安靜等待了5分鐘后,沒有人進來。兩人馬上離開,在附近的一個房間又等待了15分鐘。10時20分,他們再次進入會客廳,坐在沙發上。沙發面對著一面巨大的鏡子,格倫不用回頭,也能看到后面是否有人靠近。
兩分鐘后,有人進屋了。鏡子中出現了一個男人,看起來似乎很年輕,穿著白色帶有幾個褪色字母T恤衫,牛仔褲,戴著時髦的書生眼鏡,留著山羊胡子,看起來剛剛打理過。他的左手,正快速地轉動著一個魔方。
格倫馬上站了起來,對面的斯諾登對他說:“你好。”但沒有伸手與格倫握手——按照計劃,這次會面應該裝成“偶然”遇到的樣子。“那么,跟我走吧。”斯諾登說。他有些緊張,很明顯能看出來。
乘坐電梯抵達10層,斯諾登從錢包中拿出鑰匙卡,打開門。“請進!”他說,“很抱歉有點亂,但是我基本在接下來的幾周內不會離開房間。”
三人坐定,斯諾登突然提起安全問題,堅持讓格倫把電池拿掉,或者把手機放在房間的冰箱中。“那樣至少會消音,讓偷聽更困難。”斯諾登說。
在格倫把手機放進冰箱的時候,斯諾登從床上拿了一個枕頭堵住了門下方的門縫。“這是為了提防走廊里路過的人。”他解釋。“我們接下來將討論的內容,只能成為新聞里的內容。”他半開玩笑地說。
“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你,我將一個一個地問你,如果你準備好了的話,我們就開始吧。”格倫說。
“可以。”斯諾登語畢,格倫感覺到,他稍稍松了一口氣。
這一次采訪進行了5個小時。
根據斯諾登的講述,他是5月20日從夏威夷抵達香港的。與格倫想象的不一樣,斯諾登不僅用自己的名字登記入住米拉酒店,還用自己的信用卡付賬。
對于如此公開的舉動,斯諾登解釋稱,因為自己的行蹤遲早會被政府、媒體和每一個人詳細知道。“我不打算隱藏什么,或者隱藏我是誰,”斯諾登說,“所以我沒有理由躲起來,為陰謀論或者妖魔化我的行為提供理由。” “每一步都走得像一個偏執狂”
2013年6月5日,英國《衛報》扔出了第一顆輿論炸彈:美國國家安全局有一項代號為“棱鏡”的秘密項目,要求電信巨頭威瑞森公司必須每天上交數百萬用戶的通話記錄。
一時間,美國輿論嘩然。而遠在香港的格倫,則繼續按照計劃和斯諾登見面。當走進房間,他發現斯諾登正在收看CNN。電視熒幕上,嘉賓們正為這一切憤憤不平,幾乎每一個人都在公開譴責大規模監聽。
“我看了你的報道,每個人都知道了。”斯諾登顯得很興奮。而此時的格倫,腦子里卻明白,伴隨著披露信息的增多,斯諾登的自由也開始進入了倒計時。
之后的幾天時間內,斯諾登引發的輿論風暴繼續發酵,而他本人也變得對安全越來越謹慎。每當格倫進入房間,斯諾登都會拿起多余的枕頭抵住門。而每當他要用電腦給格倫看文件,都會用毯子蒙住頭,防止天花板上的攝像頭拍到密碼。氣氛時常變得緊張,以至于有時候房間的電話突然響起,客房部詢問是否需要打掃房間時,他們都會被嚇一跳。
這種氛圍下,格倫也受到了影響。他腦中始終記得斯諾登“確保安全”的提示:永遠不要和裝滿文件的電腦、存儲器分開,以免被篡改,或是被偷走。于是,無論什么時候,什么地方,格倫永遠背著他那個沉重的雙肩包。“我的每一步都走得像一個偏執狂,不時地回頭,每當有人經過,我都會更緊地抓住背包。”在書中,格倫這樣描述道。
2013年6月6日,格倫剛踏入斯諾登的房間,斯諾登就立刻告訴他,自己得到了“一點警告”——他夏威夷家中的安全設備監測到,兩個來自美國國家安全局的人搜查過他家。斯諾登幾乎確定,這意味著國家安全局已經確認,自己可能就是泄密的信息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