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年,世界上近一半的待拆卸船只在這里被工人用最基本的工具,一片一片肢解,最終淪為“論斤賣”的廢棄金屬塊
當陽光浸透印度西部古吉拉特邦的海岸線,近200艘船沿著六英里的海岸線排列,有的靜待被拆解,有的被拆裂,露出的黑色零件漂浮在海平面上。
距此不遠,不規則的廢金屬柵欄墻將海灘分割成183塊區域——坐落在此的183家拆船廠,每一家都用插進沙子的旗子或是其他標志物宣誓著“主權”。
早晨7點剛過,成千上萬個工人從海灘對面的窩棚中鉆出來,像一支軍隊,浩浩蕩蕩穿過只能容納兩輛貨車并行的小路,拖著沉重的腳步打開各自工廠的大門,戴上安全帽,拿起撬棍、大錘,點燃原油火炬。
指針指向8點,船體上開始火花四濺,黑色濃煙沿著海岸線飄向大海深處,工人們一天的工作開始了。此時,被喧囂聲充斥的阿朗很難被認作是一個普通的印度海濱小鎮。
1983年,當古吉拉特邦宣布將在本邦海岸線一帶建立拆船工地時,阿朗還只是一個質樸的海濱小鎮:貧窮、落后,只有數量很少的漁民知道這個地方,甚至沒有一條小路通向這里。那一年,22名拆船工人租賃了阿朗海灘邊的一小塊土地,在那里拆卸了五艘小漁船。次年,他們接到了拆卸51艘船的訂單,第三年,訂單數額上了100。
到上世紀90年代初,阿朗迅速成為世界最大的船只墓地。不管是普通漁船、貨輪,還是重金打造的軍艦、郵輪,甚至是航空母艦,每一年,世界上近一半的待拆卸船只在這里被工人用最基本的工具,一片一片肢解,最終淪為“論斤賣”的廢棄金屬塊。
今年4月,印度首艘航空母艦維克蘭特號計劃在阿朗拆解的消息傳出,則再一次讓世界的目光投向這里。一艘貨輪賣出100萬美元是常事
海浪大、海灘天然形成的坡度讓船只容易上岸給了阿朗成功的客觀條件。更為重要的是,來自奧里薩邦和北方邦的本國“移民”帶來了綿綿不斷的廉價勞動力。此外,相較于日本、韓國、俄羅斯、德國和美國,印度的環境安全標準更低一些。
當一艘船乘著海浪到達阿朗海邊,船上的水手會先拋下錨,讓引擎停止轉動,并切斷電源。這時,工人們會用鉤鏈將船只固定在地上,然后利用普通鐵鏈、錨索將船往岸上拉,就像纖夫那樣。
當這艘船全部上岸,拆卸工程才能進行。
工人先要將船的油箱清空,向古吉拉特邦相關官員出示清空證據,才能進行下一步。這么做是為了避免發生爆炸。接下來,會有幾名工人把船“掃”一遍,檢查是否有可以回收利用的東西,比如遺留在船上的國旗、航行日志、酒或是麻醉劑……除此之外,他們也會卸下電線、制冷設備、內部裝飾品等物——雖然拆船后獲得的大部分利潤來自鋼鐵,但拆船廠不會放過任何可以換錢的東西,這些物品在工人們聚集的窩棚區,受到從印度各地而來的小商販們的歡迎。
這一初步拆解后,拆船小組的組長會根據船只具體情況定做“行動方針”。而組長這一職位,多由經驗豐富,且細致謹慎的人擔當。
真正的毀壞性工程就此開始:工人們使用割炬、大錘將船只解體。完全拆解一只船,短的要2周,長的要1年之久。
上世紀90年代末,當時為《大西洋月刊》撰稿的美國記者威廉·朗格維舍就曾親眼目睹一艘名為“日光號”的貨船的拆解過程。那發生在占據了“138號廠區”的巴拉拆船有限公司。
在該公司的“領地”,朗格維舍走過一片擺放整齊的廢料堆,穿過切割機產生的煙霧,遇見一隊唱著打油歌、背著沉重鋼板、廢棄電纜鏈條的工人,經過幾輛咆哮著的柴油絞車,旋即被400多人集體運作的大場面震撼——
近百名經驗最為豐富的工人將船體切割為每個數噸的碎片;第二組經驗略顯不足的工人將這些碎片吊起,運往海灘,再將它們切割成10英尺的長寬大小;最后,最沒有拆卸經驗,只能做搬運工的人們則完成生產線的最后一環,即扛著碎片,一塊塊地將它們拖離海岸線,在海灘的另一端將其裝入卡車。碎片由卡車拖運出阿朗,隨后被賣到鋼材回收市場。
“一艘貨輪(拆解后)賣出100萬美元(純利潤)是常事。1998年,347艘船在阿朗解體,凈利1.33億美元。” 朗格維舍在報道中寫道。 “西方人優越感”
當拆船廠的擁有者獲取利益時,作為利益生產主力的工人卻也因此付出了巨大代價——因爆炸而受傷、因疾病而喪命……
與稍顯整齊劃一的廠區一條馬路之隔的,是工人們居住的窩棚區,它綿延數英里,沒有衛生設施,且電力有限。幾塊木頭,幾片船上的鋼鐵搭建而成的簡易住房。大多建在潮濕的泥土上,有的甚至是在瘧疾病菌肆虐的沼澤。一波波的黑色煙霧和工業粉塵混雜著籠罩在窩棚區上空,隨處大小便形成的惡臭充斥著這里。
工人們似乎已經習慣了蚊子和蒼蠅在耳邊縈繞。若是傍晚來到窩棚區,可以看到吃完晚飯的他們或是躺在破爛油氈地板上,或是坐在墻角邊,酗酒、抽煙、與妓女調笑。
如今,在阿朗工作的人有4萬多,他們多為男性,從遙遠的奧里薩邦和北方邦而來。另有2萬人從事相關行業——性產業或是販賣二手商品。
盡管拆船產生的利益巨大,但每一個工人每天干滿12個小時,只能得到1至2美元的報酬。而且,若是將船只拉上海灘時被繃緊的繩索打傷,拆船時遇上爆炸被炸傷,或是長期暴露于舊船的有毒物質中而染病,那么這名工人就會立刻失去工作,且不能獲得任何賠償。除此之外,艾滋病、瘧疾等疾病也給工人們的健康帶去威脅。
曾有一名巴西攝影記者在1993年“臥底”阿朗一家拆船廠,將身處黑煙、烈火,從頭到腳油膩膩的工人們憔悴的模樣拍攝了下來,發布出來。這引來世界各地人權組織批評的聲音,但并未讓工人們感激那位巴西記者,“(他)偷拍照片一定帶著一種道德優越感,這令我們憤怒。”不少工人通過翻譯對朗格維舍說。
工人口中“西方人優越感”的表現并未就此停止。
1996年,當時的《巴爾的摩太陽報》記者英格倫開始對阿朗拆船業進行跟蹤報道。這一行為發生的原因是,在阿朗打響品牌之前,最為興盛的拆船業就存在于巴爾的摩。經過調查,英格倫發現美國很多船只,甚至是軍艦都來到阿朗拆解。而這引發的后果是,阿朗的環境正越來越惡化。 “要么忍受,要么回家挨餓”
1997年,英格倫的報道被發表。阿朗拆船業在法律、經濟和環保上“一塌糊涂”的情況引起美國和北歐國家的關注。
在這些國家的人們看來,西方世界正在“過分地利用阿朗,污染阿朗”。一些歐洲中產階級在看到阿朗的照片后,開始認為“自己國家的工業加重了發展中國家的痛苦”。另有批評人士稱,阿朗恰好體現了國際化的弊端——發達國家將垃圾送往發展中國家,而這些國家又無法妥善解決。
非政府組織綠色和平組織隨即將阿朗視為國際過度開發利用的“典范”,發起了一項國際運動,旨在改變拆船業的標準。結果,歐盟及位于倫敦的國際海事組織開始對開往阿朗的船只進行控制。
這一舉措在2000年后慢慢產生影響,阿朗拆船業的利潤逐漸下降。一些拆船廠的所有者不再像從前那樣躲避西方媒體的采訪。“訂單一下子少了很多,因為阿朗被曝光了,很多客戶悄悄地把船挪向了更為隱蔽的海灘。”普拉溫·納嘎森來自印度孟買,是最早在阿朗開辦拆船廠的商人之一。他和幾名同行曾經非常討厭西方媒體記者,但自2006年開始頻繁接受采訪。
“西方將自己的標準強加給阿朗拆船業是不公平的……因為特定的經濟和社會條件,阿朗不能滿足相應的環保標準。”納嘎森說,“說不定,是那些西方人看到(拆船的)利益巨大,想要收回去呢。”他略帶鄙視的神情,向一名記者發問,“聽說,美國一些商人又開始籌劃恢復拆船廠了?”
站在納嘎森旁邊的是他的老朋友杰森·白,“138號廠區”巴拉拆船有限公司的合伙人之一。“我想問綠色和平組織的是,你是想要讓我們從一開始就餓死,還是擔心污染問題?”他咬牙切齒的表情讓記者嚇了一跳,而后者的回答是,“它(環保組織)認為你并不需要做出那種選擇。”“那是胡說八道。”杰森·白反駁道,“在阿朗,環境保護比生存下來的重要性低得多!”
事實證明,杰森·白的話是對的。危險環境、工作時間長、低收入并未阻止越來越多的人來到阿朗。對這些體力勞動者來說,在阿朗干活“收入算高的,環境也能忍受”,“至少比孟加拉國的那些拆船廠條件好得多。在孟加拉,你就像一只隨時會被遺棄的狗。”一名工人說,“你要么忍受,要么回家挨餓。”